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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子恺 : 说说画鬼

2017-04-06 中国画研究► 当代国画


丰子恺 : 说说画鬼

整理编缉_《当代国画》

文章来源_网络



鬼这件东西,在实际的世间,我不敢说无,也不敢说有。因为我曾经在书中读鬼的故事,又常常听见鬼的人谈鬼的话儿,所以不敢说无;又因为我从来没确凿地见闻过鬼,所以不敢说有。但在想象的世界中,我敢肯定鬼确是有的。因为我常常在想象的世界中看见过鬼——就是每逢在书中读到鬼的故事,从见鬼者的口中听到鬼的话儿的时候,我一定在自己心中想象出适合于其性格行为的鬼的姿态来。只要把眼睛一闭,鬼就出现在我的面前。有时我立刻取纸笔来,想把某故事中的鬼的想象姿态描画出来,然而往往不得成功。因为闭了目在想象的世界中所见的印象,到底比张开眼睛在实际的世间所见的印象薄弱得多。描来描去,难得描成一个可称适合于该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为的姿态。



  我平生所看见过的鬼(当然是在想象世界中看见的),回想起来可分两类,第一类是凶鬼,第二类是笑鬼。现在还在我脑中留着两种清楚的印象:小时候一个更深夜静的夏天的晚上,母亲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,我戴个红肚兜躺在床里的篾席上。母亲把她小时所见的“鬼压人”的故事讲给我听:据说那时我们地方上来了一群鬼。到了晚上,鬼就到人家的屋里来压睡着的人。每份人家的人,不敢大家同时睡觉,必须留一半人守夜。守夜的人听见一张床里“咕噜咕噜”地响起来,就知道鬼在压这床里的人了,连忙去救。但见那人两脸通红,两眼突出,口中泛着唾沫。胸部一起一落,呼吸困急。两手紧捏拳头,或者紧抓大腿。好像身上压着一块无形的青石板的模样。救法是敲锣。锣一敲,邻近人家的守夜者就响应,全市中闹起锣来。于是床里的人渐渐苏醒,连忙拉他起来,到别处去躲避。他的指爪深深地嵌入掌中或大腿中,拔出后血流满地。据被鬼压过的人说,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坐在他的胸上,用一手叉住他的头颈,用另一手批他的颊,所以如此苦闷。我听到这里,立刻从床里逃出,躲入母亲怀里。从她的肩际望到房间的暗角里,床底下,或者桌子底下,似乎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,隐现无定。身体青得厉害,发与口红得厉害,牙与眼白得更厉害。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白。这印象最初从何而来?我想大约是祖母丧事时我从经忏堂中的十殿阎王的画轴中得到的。从此以后听到人说凶鬼,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模样。屡次想画一个出来,往往画得不满意。不满意处在于不很凶,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凶。



  学童时代,到乡村的亲戚家作客,那家的老太太(我叫三娘娘的),晚快叫她的儿子(我叫蒋五伯的)送我回家,必然点一股香给我拿着。我问“为什么要拿香”,他们都不肯说。后来三娘娘到我家作长客,有一天晚上,她说明叫我拿香的原因,为的是她家附近有笑鬼。夏夜,三娘娘独坐在门外的摇纱椅子里,一只手里拿着佛柴(麦秆儿扎成的,取其色如金条),口里念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每天要念到深夜才去睡觉。有一晚,她忽闻耳边有吃吃的笑声,回头一看,不见一人,笑声也就没有了。她继续念佛,一会笑声又来。这位老太太是不怕鬼的,并不惊逃。那鬼就同她亲善起来:起初给她捶腰,后来给她搔背;她索性把眼睛闭了,那鬼就走到前面来给她敲腿,又给她在项颈里提痧(即刮痧)。夜夜如此,习以为常。据三娘娘说,它们讨好她,为的是要钱。她的那把佛柴念了一夏天,全不发金,反而越念越发白。足证她所念出来的佛,都被它们当作捶背搔痒的工资得去,并不留在佛柴上了。初秋的有一晚,她恨那些笑鬼太要钱,有意点一支香,插在摇纱椅旁的泥地中。这晚果然没有笑声,也没有鬼来讨好她了。但到了那支香点完了的时候,忽然有一种力,将她手中的佛柴夺去,同时一阵冷风带着一阵笑声,从她耳边飞过,向远处去了。她打个寒噤,连忙搬了摇纱椅子,逃进屋里去了。第二日,捉草(捉草,作者家乡话,意即割草)孩子在附近的坟地里拾得一把佛柴,看见上面束着红纸圈,知道是三娘娘的,拿回来送还她。以后她夜间不敢再在门外念佛。但是窗外仍是常有笑声。油盏火发暗了的时候,她常在天窗玻璃中看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,忽隐忽现,我听到这里毛骨悚然,立刻钻到人丛中去。偶然望了黑暗的角落里,但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,在那里慢慢地移动。其白发青,其大发浮,其平如板,其笑如哭。这印象,最初大概是从尸床上的死人得来的。我也曾屡次想画一个出来,也往往画得不满意。不满意处在于不阴险。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阴险。



  我认为画鬼魅,其难与画佛像相同。画佛像求其尽善,画鬼魅求其极恶。尽善的相貌固然难画,极恶的相貌一样地难画。


  中国画家画佛像,留意万人的相貌,向其中选出最完美的耳目口鼻等部分来,在心中凑成一副近于十全的相貌,假定为佛的相貌。我想,画鬼魅也该如此。研究无数凶恶人及阴险家的脸,向其中选出最丑恶的耳目口鼻等部分来,集大成地描出一副极凶恶的或极阴险的脸孔来,方才可称为标准鬼脸。但这是极困难的一事,所以世间难得有十全的鬼魅画。我只能在万人的脸孔中零零碎碎地看到种种鬼相而已。



  我在小时候,觉得青面獠牙的凶鬼脸最为可怕。长大后,所感就不同,觉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脸比青面獠牙的凶鬼更加可怕。因为凶鬼脸是直率的,犹可当也;笑鬼脸是阴险的,令人莫可猜测,天下之可怕无过于此!我在小时候,看见零零碎碎地表出在万人的脸孔上的鬼相,凶鬼相居多,笑鬼相居少。长大后,以至现在,所见不同,凶鬼相居少,而笑鬼相居多了。因此我觉得现今所见的世间比儿时所见的世间更加可怕。因此我这个画工也与古时的画工相反,是“好作犬马”,而“恶图鬼魅”的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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